中国香菇，从西晋张华《博物志》所记开始，已拥有1800年的历史。建国前，香菇完全系浙江龙泉、庆元、景宁三县市菇民所栽培。他们作业于异省他乡人烟罕至的深山老林，爬树剔桠，砍树种菇，毫无人身安全，而所产菇品仅能维持一家老少最低生存水平。囿于技术成见，口耳相传砍花栽培之法，没有创新，逐步落后。这一千年苦难，我们已在《中国香菇栽培历史与文化》一书中，作了表述。世人当记：“香菇筵中珍，莫忘种菇人。”

　　建国后的前30年，在“极左”路线摧残下，香菇被视为“破坏森林”、“破坏农业学大寨”的罪魁祸首，“香菇为富人享用”乃至“枪毙香菇”的呼声遍及全国，广大菇农日常生活难以维系，可谓悲情历历。十一届三中全会后，香菇栽培终于走出阴影，但道路坷坎。我亲历菇乡50余年，今已73岁，自感这段历史不该湮没，故将其写成一集，名曰“悲情香菇，五十年再回眸”。文中涉及人与事，恐有疏漏，谨请指正。

　　砍花无罪 菇业有灾

　　民国十三年（1924年），浙江省龙泉县徐同福石印局印行了《菰业备要全书》，亦称《菇业备要》。这是我国1800年香菇历史上第一本反映龙泉、庆元、景宁菇民文化习俗、伦理道德、菇山生存、经营理念的著作。全书1.6万字，全部运用俚俗的七言韵语写成。每个章节主题明确，段落分明。

　　这是一本由菇民自己从千年种植香菇中精炼而成的菇业百科全书，但是问世不到二个月，就因“泄露菇树秘密”而被焚毁了。这一事件折射出中国香菇千年难以求得技术进步的根本原因——固步自封。

　　家庭之难

　　《菇业备要》的作者叶耀廷，是龙泉市龙南乡大赛村人，清光绪十六年（1890年），生于一个世代生产香菇的家庭。

　　菇民区贫穷，较大的村落才有私塾，叶耀廷少时聪慧，短时间的私塾的学习给他带来读书识字的基础。不幸的是，其父在广东开设香菇行，被人谋害而死，人财两空。叶耀廷兄弟三人皆未成年，其母只得将小儿子过继给项家，携长子马祥、次子耀廷改嫁，迁至空坑头村居住。兄弟俩开垦荒田种些粮食，但仍不足温饱，每逢冬春只得当雇工帮人生产香菇，艰难度日。

　　叶耀廷聪明好学，劳作之余便是读书识字。此时他再无缘上学，只得见书便读。那个时代，农村常有些中草药单方、医学常识、民间传说读本，尤其是流行特别广的《三国》《水浒》《西游记》以及一些演义之类书藉，相互传阅。叶耀廷的人生观受到这些书籍思想的影响逐渐形成和发展。此类书藉宣扬行侠仗义、忠君报国、感恩与孝敬等思想。在形式上大多为传说本，似真非真，往往成为菇民区流行说唱原始范本。菇民区流行的戏曲之类的文化活动往往从中取得题材，这一点叶耀廷《菇业备要》有非常深刻的表现。

　　菇民之幸

　　叶耀廷《菇业备要》属于菇山生存与生产读物。他在序言中说明，此书内容为急救疗伤和朽木产菇。考虑到菇民外出“同仁客外，言不清，道不明”，“国内通商来往去路”也搞不清楚。至于香菇栽培全凭“上祖生传无底，照古传言”，毫无文字依据可凭。特编就此书以“广行同仁自传，庶不致误。”从这一出发点看，叶耀廷编写此书完全是为菇民生存着想。

　　民国十二年（1923），叶耀廷在先行写就的书稿首页说明中，将此书定位：敬告菇业急救医伤并附朽木产菇全书。他写此书首先是为解救与帮助菇民急救医伤。同时附以香菇生产必要的知识，借以帮助菇民。他深知：“龙庆景三邑菇邦同仁各夥，常有被伤无药可治，客外困苦，特书以后各备防身，以便照书撮要研药炼丹，用者仿书，不可有误，以保万无一失。”对于这一宗者，其概括为“广行各夥，自传方便”。

　　此书的出版与分发，叶耀廷都未向各夥收取分文。书中也未发现收取费用的文字。这本书实际上是叶耀廷自行编选，自行出资印刷，免费分发菇邦同仁的参考手册之类的书。

　　叶耀廷《菇业备要》除急救医伤部分外，其余10000字，共1360句，全部用菇民俗话七字句写成。

　　《菇业备要》第一章即为出门寻找产地。对闽、赣、皖、粤、桂、川、黔各省出行路线、地名、重要通道都写得十分清楚。这一章反映了千百年来菇民在中国南方寻找主产地的艰难历程。“江西过去到瑞川，湖北地界都达临；云南四川有人做，广东出去到吴城。”就是以这种七字一句的菇乡俗语将各省菇场路线交代得十分清楚。

　　砍花法对菇场选择十分苛刻，并非一般山场皆可生产。叶耀廷综合历代菇民对各种不同山地之优势一一列举其利弊。租山时既要看菇树，更要看凉柴。必须是四水归内，山界清楚，以免日后纠纷；合伙人要同心同德，经营者讲求诚信，等等，讲得非常清楚。书的后面还附上各种契约范本、借条字据、家书膳写方法。全文类似菇民百科全书，十分实用。

　　火刑之殇

　　叶耀廷的《菇业备要》共列医药疗伤35种中草药秘方，受到菇民大众欢迎，成为菇民区快速流行的书籍。但第五章例举20种三县菇民通用树种，引起菇民中上层人物不满，认为是违反了祖宗留下的保密规矩。

　　现在我们再来查对这20种树名，叶耀廷其实是全部用菇民流行的俗称和方言写成，外人是根本无法弄清到底属什么菇树的，比如：

　　“第一菇树是檀香，檀香顶大如处间，鼎好头年出的本，第二三年更肯生；第二菇木是橄榄，会生青果各人欢，无论冬春一样发，无论年成轻熟年。”

　　在此檀香实际上是蕈树，亦称“阿丁枫”、“山荔枝”，属于金缕梅科蕈树。非菇民即是看了叶耀廷的书，也根本无法识别。

　　橄榄，实际上是山杜英，亦称“羊屎柴”、“羊屎树”，也称“山橄榄”、“胆八树”，属杜英科杜英属，外行人根本弄不清楚。

　　这20种柴名的泄密风波，一时从龙泉县龙南乡一带开始，迅速传遍庆元与景宁三县广大菇民区。

　　民国十四年（1925年）七月，龙庆景三县大型菇神庙都在筹备祭神活动，其中庆元西洋殿、景宁英川五显庙以及龙泉风阳山和下田神庙都作了充分准备。叶耀廷泄密案是英川神庙三合堂议事厅当期公议的重大事件，三县上层菇民头面人物20多人均要来此。

　　众人对《菇业备要》是否要禁，意见并不完全统一，因为此书并非向外界出售，而是免费供各方参考。况且书的总数仅100本，但是多数认为此头不可开，必须照祖宗所定，保守秘密。最后决定：收回全书，在下田菇神庙全数烧毁，并罚其出资演戏三日，以作惩戒。

　　同年七月十六日，在下田神庙前小广场香炉里，90余本《菇业备要》被一把火烧掉了。只有下田村金某人留下一本，至今仍在。2008年7月，我们在该神庙前看了那个大香炉，也看了留下的那本书。据金某人透露，当时他偷偷抽下一本，撕去了书皮，“文革”时又怕搜查，将它塞在泥墙夹缝中，保留了下来。据我们了解，此书流落在景宁尚有一本，1980年被刘世祥先生收藏。至今我见到《菇业备要》仅有三本。

　　可惜一本书就此被毁了。叶耀廷自此再没有写其他书，一生忧郁，在一个乡村担任私塾先生，1949年辞世，终年58岁。

　　观念之悲

　　焚《菇业备要》背后，隐含着民族产业思想的守旧与落后，也显示着普通菇民的无奈与悲哀。龙庆景这三县菇民，生存境况太恶劣了，他们千方百计地保守自己的谋生技艺，唯恐丧失最后的谋生阵地。任何对所谓泄密技术都视为洪水猛兽。他们认为种植香菇真的是如叶耀廷书中所说，源于“明朝刘伯温先后奏请朱洪武皇帝钦封”而定，而缺乏技术探索与创新。严格的保密规矩，在长达1800年间，不允任何人将种香菇的更多的细节写在书上，乃至连地方志也不许记载。

　　同为砍花法，日本源自龙庆景，他们采取开放与自由传播的态度，最终形成技术上的快速进步，其菇民也得到了更多的好处。因此，可以说叶耀廷的遭遇是特定的历史造成的，社会环境往往是社会进步的最大阻力。